赫洛菲尔是一座自己和自己相对的城市,这里的人们供奉着两位神灵:芬约和格兰。他们分别掌管语义的两端,磁铁的两极。所有你能想到的反义词:黑与白,好与坏,日与夜,凝实与飘忽,现实和梦境,欢乐和痛苦,都在赫洛菲尔如迎宾列队一般整齐地排成两行,相对而立,清楚而分明。
于是,当你在白天造访赫洛菲尔,空气里裹挟病菌的尘土会不断侵袭你的口鼻,枯黄的混凝土高楼下挤满了皮包肉骨的流浪汉,来往匆匆的尽是盲人、半米高的矮子和天生没有嘴巴的残废。灼热的太阳炙烤大地,人身狼首的芬约在她的战车上居高临下俯视凋零万木,挥舞着她纯金权杖召来火龙喷吐又一波热浪。
可是,一旦到了黄昏时刻,云层渐次出现、聚拢,雨珠淅淅沥沥地洒落,干黄的尘土、危险的楼房和营养不良的皮肉都溶解其中冲洗而去,而其背后的,在白天潜藏着的一切则浮现出来。赫洛菲尔在银白色繁星与皓月下实完全另一番样子:四处都架起巨大的竹子框架,每个人都被一个肥皂泡包裹着,随着呼吸的颤动和梦境的扩张,肥皂泡越涨越大,粘黏在根根竹条上,相抵、堆叠、缔结、逸散,构成覆盖整座城市的巨大体系。
不知何时悄然升起的雾霭里,羊身人首的格兰摇晃着银铃,随着竖琴乐声的起伏,敏捷地在崭新的城市罅隙里蹿跃,蹄子掠过高高低低的木梯、横廊、锡制雕花柱头。
如若你认为赫洛菲尔的居民们是不幸的,因为他们在白天除了痛苦和真实一无所有,那你一定要在夕阳垂暮的最后一秒,登上从东往西数第七座塔楼,等待格兰用银针把自己从星月光芒中编织而出,并请求坐在他的羊背上一同游览,去看看居民们的梦境。余晖褪色之后,错误被撤销、诗歌被朗诵、美妙的巧合发生概率为百分之百,霓虹马戏团二十四小时开放,迷路的倦旅都在枯井边遇见花仙子,一万个梦境里同时上演着一亿件奇事,溢出的快乐像啤酒沫一样流淌四处,托举竹竿向上生发。
“可这不是真实。”很多人这样说。
“赫洛菲尔是一座自己和自己相对的城市,”格兰总这样回答,哼出轻轻的曲调,“这当然也适用于她的居民们。”
“在芬约的白天里,盯着堵塞下水道里的烟头或是墙角老鼠洞的人当然是痛苦的,我的夜晚之于他们则是虚幻。然而还有另一半的人,他们拥有更敏锐的眼睛,能够看破这座城市的表面,从而即使走在暴晒的碎石块路上也能听见溪水的潺鸣。”
“不过与此同时,他们在夜晚也不得歇息,因为他们能触摸到雾里埋藏的碎瓷片、火药桶和生锈的吱嘎铁门。”
“两种人都是不幸的,也都是幸运的。反义词和同义词是一根枝上相对的两朵并蒂花,一个母亲的两个孩子。赫洛菲尔是反义词的城市,也是同义词栖息之地。白天和夜晚谁更真实呢?痛苦和欢欣谁是虚幻呢?既然没有了梦境,又谈何现实,就如同失去了正确也会一并失去错误一样。”
“赫洛菲尔就如同身处在两面镜子中间,两面镜子分别映出她的两侧,同时因为光线反复折叠穿梭,还映出对面的图像,对面图像中的此面,循环往复,无穷无尽,直到都归于一片漆黑的混乱。无论你看向名为白天或夜晚的镜子,都看不见真实。你所处之地也不会是第一层或最后一层,向前是无尽的,向后也是无尽的。赫洛菲尔就是一个这样的地方,一个丑陋的漩涡。”
我试图去辨认星座,但这里的群星只是一把随手掷下的沙砾,混乱不堪。
“那您呢?”最后在临近破晓前我问道,“控制镜子——或者身为镜子的您呢?您是幸运或不幸、真实或虚幻的呢?”
格兰有些惊诧地看着我,如果他真的是羊的话,现在应该打了一个响鼻:“哦这个问题我可不能回答你,我的老朋友芬约也不行,瞧,她来了。”
雾霭潮水一般退去,刺破云层的光束引领着高楼生长,肥皂泡一个接一个地破裂,我看见芬约乘着火云从东面而来。
格兰向我莞尔一笑,随即伸手勾住一根正在被飞速抽离的光丝,跟随着繁星落幕而刹那消失不见。
我知道呆在白天的赫洛菲尔不是个好选择,因此我离开城,穿过荒漠,搭上一辆震响不断的破落电车,继续旅程,再也没有回到这里。
只是后来,我偶尔能瞥见废墟后的流光弧线,或是分辨出帝王帷帐后的一只耗子,就好像它们就藏在我眼睑下,伺机而出,或者也可能是另一种可怕的多的解释:四处都变成了赫洛菲尔,或者我从来都没有走出赫洛菲尔,只不过在镜子里多走过了一层罢了。
我仍然没有弄明白这是诅咒还是祝福,就如同我也没有得到最后的问题的回答。
(此文为小唐的随笔一篇,仿《看不见的城市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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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地址:赫洛菲尔是一座自己和自己相对的城市发布于2024-05-11 22:27:49